诗文库
上疏陈政事 西汉 · 贾谊
出处:全汉文 卷十五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纲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蔧,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叛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尰。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尰也,又苦蹠戾。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病尰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后汉·西域传》注引作缯彩)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得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故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馀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馀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有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馀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馀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馀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因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趋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馀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雠,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奊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安,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牦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喜,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扡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汉书·贾谊传》: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云云。)。
新序论 西汉末 · 刘歆
出处:全汉文 卷四十
秦孝公保崤函之固,以广雍州之地,东并河南,北收上郡,国富兵强,长雄诸侯,周室归籍,四方来贺,为战国霸君,秦遂以强,六世而并诸侯,亦皆商君之谋也。夫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使民内急耕织之业以富国,外重战伐之赏以劝戎士。法令必行,内不私贵宠,外不偏疏远。是以令行而禁止,法出而奸息。故虽《书》云「无偏无党」,《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司马法之励戎士,周后稷之劝农业,无以易此。此所以并诸侯也。故孙卿曰:「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然无信,诸侯畏而不亲。夫霸君若齐桓、晋文者,桓不倍柯之盟,文不负原之期,而诸侯畏其强而亲信之,存亡继绝,四方归之。此管仲、舅犯之谋也。今商君倍公子卬之旧恩,弃交魏之明信,诈取三军之众,故诸侯畏其强而不亲信也。藉使孝公遇齐桓、晋文,得诸侯之统,将合诸侯之君,驱天下之兵以伐秦,秦则亡矣。天下无桓、文之君,故秦得以兼诸侯,卫鞅始自以为知霸王之德,原其事不喻也。昔周、召施善政,及其死也,后世思之。《蔽芾》《甘棠》之诗是也。尝舍于树下,后世思其德,不忍伐其树,况害其身乎。管仲夺仲氏邑三百户无怨言。今卫鞅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鈇钺之诛,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一日临渭,而论囚七百馀人。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畜怨积仇,比于丘山。所逃莫之隐,所归莫之容。身死车裂,灭族无姓,其去霸王之佐亦远矣。然惠王杀之亦非也,可辅而用也。使卫鞅施宽平之法,加之以恩,申之以信,庶几霸者之佐哉(《史记·商君传赞》集解引《新序论》,《索隐》曰:《新序》是刘歆所撰,其中论商君,故裴氏引之。案此论今《新序》有之,《新序》,刘向撰,而云刘歆,岂向书杂有歆论乎?亦异闻也,故录之。)。
《春秋左氏传》后序 西晋 · 杜预
出处:全晋文卷四十三
太康元年三月,吴寇始平,余自江陵还襄阳,解甲休兵,乃申抒旧意,修成《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始讫,会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皆简编科斗文字。发冢者不以为意,往往散乱。科斗书久废推寻,不能尽通。始者藏在秘府,余晚得见之。所记大凡七十五卷,多杂碎怪妄,不可训知。《周易》及《纪年》最为分了。《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之于远国也。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唯特记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庄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鲁隐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编年相次。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记也。推校哀王二十年,太岁在壬戌,是周赧王之十六年,秦昭王之八年,韩襄王之十三年,赵武灵王之二十七年,楚怀王之三十年,燕昭王之十三年,齐湣王之二十五年也。上去孔丘卒百八十一岁,下去今太康三年五百八十一岁。哀王于《史记》,襄王之子,惠王之孙也。惠王三十六年卒,而襄王立。立十六年卒,而哀王立。古书《纪年篇》,惠王三十六年,从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称惠成王卒,即惠王也。疑《史记》误分惠成之世,以为后王年也。哀王二十三年乃卒,故特不称谥,谓之今王,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也。文称鲁隐公及邾庄公盟于姑蔑,即《春秋》所书邾仪父,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又称晋献公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即《春秋》所书虞师、晋师灭下阳,先书虞,贿故也。又称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即《春秋》所书天王狩于河阳,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也。诸若此辈甚多,略举数条,以明国史皆承告据实而书时事。仲尼修《春秋》,以义而制异文也。又称卫懿公及赤翟战于洞泽,疑「洞」当作「洞」,即《左传》所谓荧泽也。齐国佐来献玉磬纪公之嶭,即《左传》所谓宾媚人也。诸所记多与《左传》符同,异于《公羊》、《谷梁》,知此二书,近世穿凿,非《春秋》本意审矣。虽不皆与史记尚书同,然参而求之,可以端正学者。又别有一卷,纯集疏《左氏传》卜筮事,上下次第,及其文义,皆与《左传》同,名曰《师春》,「师春」似是钞集者人名也。《纪年》又称,殷仲壬即位居亳,其卿士伊尹,仲壬崩,伊尹放大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知桐,杀伊,乃立共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而中分之。《左氏传》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然则大甲虽见放,还杀伊尹,而犹以其子为相也。此为大与《尚书》叙说太甲事乖异,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将此古书亦当时杂记,未足以取审也。为其粗有益于《左氏》,故略记之,附《集解》之末焉。
诸侯孝传赞(周公旦 鲁孝公 河间惠王) 东晋 · 陶潜
出处:全晋文
周公旦,武王之弟。成王幼少,周公摄政,制礼作乐,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诗》曰:“于穆清庙,肃雍显相”。言诸侯乐其位而敬其事也。仲尼曰:“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贵而不骄,位高弥谦,自承文武之休烈,孝道通于神明,光被四海,武王封之于鲁,备其礼乐,以奉宗庙焉。鲁孝公之为公子,周宣王问公子能道训诸侯者立之。樊穆仲称其孝曰:“肃恭明神,而敬事耆老。赋事行刑,必问于遗训,咨于故实,不干所问,不犯所咨”。王曰:“然则能训理其民矣”。乃命之于夷宫,是为孝公。夫宗庙致敬,不忘亲也,有国不亦宜乎,汉河间惠王,献王之曾孙也。西京藩臣,多骄放之失,其名德者唯献王,而惠王继之。《汉书》称其能修献王之行。母薨,服丧尽礼,哀帝下诏书褒扬,以为宗室仪表,增封万户,礼古之人皆然。至于末俗衰薄,固已贤矣。贵而率礼又难,其见褒赏,不亦宜乎?赞曰:贵骄殊途,不期而会。周公劳谦,乃成光大。二侯承鲁,遵俭去泰。河间率礼,汉宗是赖(本集)。
春秋战国门 楚惠王 唐末 · 周昙
七言绝句 押真韵
芹中遇蛭强为吞,不欲缘微有害人。
何事免成心腹疾,皇天惟德是相亲。
造大道天尊像记 唐 · 李撰
出处:全唐文卷二百七
有唐五十三祀。龙集敦牂。哀子李训谊撰谌衔恤在疚。寘怀靡所。永言报德。思树良因。敬立大道天尊及侍真像。粤若稽古。藐觌遂初。真宰贞乎得一。混成表于冲用。元之又元。迹超言象之域。惟恍惟惚。理冥视听之端。所以峒山顺风。劳乎靡索。汾阳御辩。窅然自丧。旷矣哉道之韫也。其寄于寥廓之场焉。至于玉笈宣徽。琅函吐秘。方壶神阙。蒙谷灵游。倏忽九陔。导飞廉而从敦圉。俯仰六合。戴列星而乘云气。固亦昭章逸轨。肸蚃孤风。淳化其瞭。幽契无爽。伏以先含贞载德。克懋柔仪。延庆台华。正位藩阃。动容资于典礼。发言光乎箴训。故纮綖是肃。粢盛无违。大当叶曜。中闺以睦。况倚闾分甘之泽。徙居侧䀎之规。义越人伦。恩深振古。重以凝神道域。抗志澄源。淮馆仪仙。参鸿宝之灵术。楚坛敷教。畅微言之盛范。儒元兼洞。真俗两该。德冠母仪。事高嫔则。岂图昊天不惠。积善无徵。咎罚奄钟。荼蓼俄集。训等痛缠过隙。感切风枝。泣血攀号。自期颠陨。祗奉严训。慈勉备隆。偷存视息。遄移气序。几筵寂寞。瞻望长违。创巨徒深。寄哀何地。所以贪及馀漏。祈福元宗。敬写真容。庶几终古。而土木非可久之致。镕铸为诲盗之先。肃奉冲规。图辉贞质。睟容伊穆。元仪有炜。金真摛耀。疑金阙之易奔。琳华扬彩。若琳房之可觐。霓裳交映。歘驾斯留。帝晨饰翠云之美。香童散朱陵之馥。载雕爰毕。式展咸祈。以此胜因。上资神理。伏愿栖真碧落。飞步黄庭。谒偫帝于天关。携列仙于云路。融心悬解。宅美希夷。注仪邻以同焕。指乾坤而齐极。介兹多祉。藩度惟隆。如山作固。永播熊章之烈。循陔自勔。冀申乌鸟之志。孔明在鉴。匪曰道遐。同心嘄阍。庶斯无拔。昔人衔哀罔极。铅椠腾声。柔纷克劭。义切张凭之诔。至德兴思。痛深陆机之赋。况清辉懋范。宛若前踪。瞻言景行。敢忘刊纪。馀魂弱喘。情不逮文。谨托真猷。直书心事。音仪日远。风烈空传。叩心感慕。终天何及。
奉寄淮东宪孔知事二首 其一 元 · 范梈
五言律诗 押词韵第三部
日有乌台使,因君问合肥。
熊章官下食,虎略幕中威。
易政听时报,交深念日迟。
知音偕上列,须假绣为衣。
明庄论 北宋 · 刘攽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三、《彭城集》卷三三
楚王聘庄子,庄子辞之;鲁侯聘颜阖,颜阖逃之。夫贤士君子,固将以不仕为贵、远人为名乎?论之曰:是大不然,子未闻圣王之治世也。上不重任于民,故易从;下不大望于君,故易事。三公九卿大夫士,而天子逸焉。君有常道,臣有常职,民有常业,各当其分而无私焉。故无非常之誉,则无非常之咎;无卓诡之赏,则无憯厉之罚。夫亦安其性命之情而已矣。是故贤士君子,从事于其间而无愧焉,故可仕也。逮德下衰,上之所以任于民者重矣,故常匮而不给;下之所以望于上者深矣,故常危而不安。君失其常道,臣去其常职,民夺其常业,皆私其实而利其名。故有非常之誉,则有非常之咎,有卓诡之赏,则有憯厉之罚,性命不安,而天下大骇。于是时也,贤人君子且羞其所为,而其国可以从事乎?昔者晋主诸侯而卫人伐陈,及晋人讨卫,孔达死之以辞于晋,而世谓之忠。中行之难,赵鞅出奔,董安于自缢以定赵氏,而世称其材。晁错为汉画策,谪削诸侯,七国发难而错极刑,宗族灰灭。成帝之时,天文变异,丞相方进受策自杀,以当其咎。故世主待其臣若此也,高位重禄,厚利美货,不近乎宗庙之牺乎?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也。察主量之奚若,究世治之何如,而后出耳。故从事于道者,道久而逾安;从事于利者,利重而逾忧。斯古今贤士之所以辩也。是庄生所以持竿不顾,颜氏所以遣使者而逃也。昔者大夫种为越谋吴,既得吴而勾践杀之。商鞅为秦立法,既成霸业而惠王族之。韩信为汉战胜攻取,既一天下而高帝灭之。三子者,皆其盛者也,而俱若是,又况不及者乎?呜呼,后之人惟毋从事于刻薄,私其利而求其名,则几于免矣。
咏楚惠王吞蛭事 清 · 弘历
押词韵第四部 出处:御制诗四集卷三十七
昔楚惠王食寒菹,得蛭吞之疾致乎。
令尹入问告之故,再拜而贺疾遂愈。
刘向新序纪其事,偶披览之谓近诬。
庖宰食监供厥职,王菹有蛭安逃辜。
是宜问其知与否,若知则遂当行诛。
藉曰弗知偶过耳,笞以蔽罪诛甚夫。
子产济人于溱洧,惠不知政讥子舆。
何至一时小不忍,徇人病已轻厥躯。
且以告之令尹矣,仍当威令行其都。
焉救庖宰食监死,言自捍格非通疏。
好行小惠违大义,尽信书不如无书。
按:新序载楚惠王食菹得蛭而吞之腹有疾令尹入问王曰我食寒菹而得蛭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法废而威不立非所以使国闻也谴而行其诛乎则庖宰食监皆当死心又不忍也因遂吞之令尹再拜贺曰臣闻天道无亲惟德是辅君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为伤是夕蛭出而疾愈吾读是书而知其诬设诚有其事惟当庖宰等是问其有意为之耶诛之不为过其无意而失之耶薄示之惩足矣亦罪不至死也何至轻已徇人强吞蛭以得疾市小惠而昧大义安能托言天道乎既作诗以辨之并识其事如右
运判龙图赵公墓志铭 南宋 · 袁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八六、《絜斋集》卷一八
嘉泰、开禧间,某官富沙。闽漕赵公建台是邦,年既高矣,清眸炯如,道貌莹如,有出群拔俗之态。事无剧易,从容裁决,若不经意,而皆当于人心。某尝叩请其故,公曰:「吾无他长,昔从事于伊洛之学,得其旨趣,从此胸中无复凝滞」。某始知其非偶然者。今观道施君状公之行,具言丞太和时,邑宰周君宾遇公甚厚,凡所以启告者,率根本伊洛,公服膺焉。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发于容貌,形于事业,皆有本而然,此公之所以深可敬也。公讳充夫,字可大,魏悼王之七世孙也。始名达夫,字廉善,孝宗为更其名,公并字易焉。曾祖讳报之,保大军承宣使,妣惠国夫人王氏。祖讳公懋,中奉大夫,妣令人孙氏、徐氏。考讳彦孟,朝散大夫,赠金紫光禄大夫,妣安康郡夫人孟氏、永宁郡夫人罗氏。自中原俶扰,金紫公避地婺源,娶都督孟公庾之女,遂从外舅寓居于信之铅山。公颖悟而嗜书,外祖奇之,室以孙女。以金紫荫补官,主永福簿。丁父忧,服除,调太和丞,监青龙镇,辟涔水检踏官,知宜兴县,签书淮南军节度判官,知新喻县,通判湖州,守临汀、嘉禾、吴兴三郡。奉祠,起知道州,辞不赴,仍赋祠禄。擢提举淮东常平茶盐公事,直秘阁、福建转运判官。告老,进直敷文阁,与祠。再告老,升龙图阁,致其事。初,孝宗属意钱币,公以举为泉属,患场兵应募者之寡,请役诸路黥隶岭南之人,五年无过,给据自便,就役者以千计。久之,新至者欲为变,公驱车以往,号召从役,收捕无遗,自是无敢叛者。茶寇赖五方炽,骎骎至广。提点刑狱林公光朝谓公曰:「场中黥卒,得无有从乱者乎」?公保无他虞。既而帖然,林公因咨禦寇之策,公言赣、吉间有捷径数百里,接诏之仁化,宜分兵捍禦。亟遣摧锋军控扼其处,贼果至,歼其先锋,馀党奔逸,自是不能复振。新喻绝产之家,有专其利,官不得预,公许其自陈,减租二之一,永以为业,而悉蠲其宿负,靡不乐输。砂钱禁严,犯者犹众,公言上供空用铜钱,钱荒则多伪,铜楮相半,弊斯革矣,诸司皆许之,盗铸遂息,而纲运之费亦岁省二十馀万。临汀择守,光宗命公为之。闽帅赵忠定公议置庄仓,公以为此固甚善,后有逋负,未免追扰,何如冬储粟,春粜,略收一分之息,籴本稍增,而民食无阙,经久之利也。帅大然之。朝旨欲行经界,俾公筹之,公谓:「汀税产虽多,而所收十才六七,自足郡计。若行经界,则省额一定,不容擅减,必均于民,输将重于曩时,必有流离失业之患」。条陈利害甚悉。平生好古,而随时处事,不胶古制者类如此。郡城颓圮,锐意修筑,而易募役及堪负重者,补阙额而蠲杂费,得百馀人,不劳而办。公之始至也,营卒怯懦,不知纪律,申严号令,日日教习,时自临之,区别武艺,颁赉有差,士皆勇奋。会宁化妖民廖大兴等作乱,声摇诸郡,命左翼将高特率兵讨之,巡尉属焉,授以方略,衔枚宵行,五里为一铺,直抵其穴,断其粮道,遮绝外援,力罢而后取。旁郡兵继至,咸遵约束,妖氛遂清。吴兴上供,岁额百十五万,而累政所发至百馀万,版曹督索无虚月。公奏蠲之,人情欢然。公曰:「此天子之德意也」。郡计既宽,捐以与民,未纳者代输焉,催征者并阁焉。皇上雅闻公名,俾司庾事,相度淮田耕种利害,谓:「平旷之土,水无源流,仰雨浸灌,稍旱则乾,何以殖谷。唯当益浚陂塘,官给工役之费,则于民无扰,而其利至溥」。又言:「民既执役,而复责免役之钱,是重困之也。请以没官田产,随乡分广狭,当役者给之,助其不足,以纾民力。盐商胥吏共为奸利,以既支未抹之钞重请,公推见弊源,任官而不任吏,莫之或欺。其将漕也,于盐事尤加意,郡邑有大小,户口有多寡,计其日用之数,定其日用之额,彊不可多得,弱不至乏绝,时论称其公平。殿司左翼军分屯汀、建、泉、邵,始用禦寇,出戍增给小券,名为一兵,而有二兵之费。公以渐消之,招补阙额,止给本俸,行之不惊,人无怨言。此皆公之善政,可为后法者也。时望倾属,声名焯然,顾何施不可。而公雅意静退,以道义为乐,人所汲汲,我则徐徐。始以丞摄尉,全获彊盗,改秩,法也,推以与尉。及摄龙泉,复以盗赏,畀之邻邑。安恬之称,已藉藉于绅间矣。况学问涵养,日进不止,岂复以世俗所乐,累其清明耶!守吴兴时,忤时宰之亲,遄归故里,结亭二十有五,放怀岩壑,若将终身。彊而后起,名流多称慕之,而诚斋杨公知之最真,有契于心。尔时权奸妄开边隙,公深言其不然,虽拂其意不恤也。非轻视轩冕,其能尔乎?有楼曰一经,有馆曰东塾。子孙满前,课以学业。尝著论言:「人而能仁,道足以生。生则安,安则久。《鲁论》一书,求之可也。审处其方,以药己病,病去则仁,仁则日新,日新则乐」。美哉言乎,其古人进德之心乎!筋力尚彊,谢事而归,优游自适者十有三年,人生真乐,何以尚此。嘉定十一年正月丁亥,终于正寝,享年八十有五,积阶朝请大夫,赐四品服。所著有进策、奏稿及《东山诗集》。宜人孟氏,先公十有五年卒,葬于铅山县鹅湖乡之东山。四子:时授,从政郎、监江淮等路都大提点铸钱司金银场;时升,迪功郎、衢州司户,先卒;时牧,迪功郎、福州司户;时稷。三女,源伯潜、郑钦崇、傅煴,其婿也。伯潜今为迪功郎、某州州学教授。孙男若璜、若璋、若琅、若琛、若玑、若璪、若珍、若瑺。孙女一,适迪功郎、隆兴府司户周景舒。十月丙午,诸孤奉其丧,合葬于宜人之墓。某不才,辱公荐举,遂为知己。又获从公之长子游,契分不薄矣。贻书求铭,义不敢辞。谨摭其表表可称者,揭诸幽堂,昭示无极。铭曰:
皇祖维宣,笃生悼王。天监厥衷,子孙繁昌。维此龙图,克嗣先烈。有始有终,天潢之杰。不究于用,君子惜之。我怀斯人,播以声诗。